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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聪明投资者
“当前（美国）的政策制定方式非常不理性。”
如果有谁有资格提醒这个时代重新认真对待“极端事件”，那一定是纳西姆·尼古拉斯·塔勒布（Nassim Nicholas Taleb）——风险哲学家、数学家、前期权交易员。
“黑天鹅”这词之所以家喻户晓，就是因为他。早在金融危机之前，他就已经指出：很多看上去高大上的风险模型，其实一点都不靠谱。
在上周这场不到15分钟的对谈中，塔勒布开篇就不客气的说，尽管“黑天鹅”一词广为流传，人们对“尾部风险”的理解反而更差了。
他认为，今天的市场投资者越来越习惯于将噪音当作信号，尾部风险的定价不仅没有进步，反而更加扭曲。这正是在宏观不确定性空前复杂的当下，最值得警惕的。
从财政赤字到美元信用、从关税到黄金的避险角色，塔勒布一路点评，一路敲响警钟。
他明确表示，美国正处在一个充满“次级效应”的政策误区里，包括关税政策、移民政策、大而美方案等等。而所谓“AI将拯救生产力”的说法也有点画饼充饥，毕竟远水不解近渴。
观点十分鲜明，值得一看。
聪明投资者（ID： Capital-nature）精译整理分享给大家。
大家对于尾部风险的误判更差了
主持人 过去一年市场震荡不断，而从风险定价的角度来看，这种震荡又是最糟糕的一种。我们看到了地缘政治风险、美债问题、财政赤字……
在这种环境下，投资人是不是应该“买点保险”，也就是进行尾部风险对冲？并不是因为我们看清了市场方向，而是因为前景实在太不确定了
塔勒布 这次尾部风险对冲确实能起到作用。其实，只要方式得当，这类策略在大多数极端情境下都能发挥作用。尤其是跟其他对冲方式相比，尾部对冲的表现要稳健得多。
其他很多策略在真正遇到黑天鹅事件时，要么完全失效，要么根本没能有效缓冲风险。
主持人 我很好奇，自从你揭示了“黑天鹅”这一概念之后，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“未知的未知”，那它是不是反而不那么可怕了？
塔勒布 完全不是。实际上现在的情况比以前还更复杂。
我从第一本书《随机生存的智慧》开始就在强调，人们往往分不清“噪音”和“信号”，经常把噪音误认为信号。
而现在，这种误判反而变本加厉了。
对尾部风险的理解，比以前更差了；尾部风险的定价，本应变得更理性，却变得更加扭曲。
大家用的模型也越来越糟。
我回顾过去25年的写作，从《随机生存的智慧》开始，我不觉得公众对“风险”的认知有实质进步。
我们只是以为自己身处一个比祖先更危险的时代，但那其实只是正常的感知偏差而已。
对于结构性的严重问题，政策倒行逆施
主持人 几年前，马可·斯皮茨纳格尔（Mark Spitznagel）在Universa（一家对冲基金，专注于通过尾部风险对冲策略，在市场崩盘时为投资者提供极端保护）就警告过，美国的债务问题像一个火药桶定时炸弹。你同意这个判断吗？
塔勒布 我同意，而且现在情况更糟，但市场表现得却异常淡定。
主持人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合逻辑？
塔勒布 要看你怎么看待市场的运行机制。
市场短期的涨跌，更像是资金在不同“水池”之间流动的结果，而不是国家经济基本面突然改变了。
举个例子，现在很多人以为，市场已经充分反映了关税政策，或者某些可能并不理性的政策变化。但实际上，市场的价格波动往往是受到“配置参数”的影响——也就是说，资金根据配置模型在不同资产间流动。
当然，人们有时也会恐慌，市场会短期失衡，但最终他们还是得回到既定的配置框架，把资产重新分配到该去的地方。
从长期来看，宏观经济基本面当然会逐渐显现出影响力。但当前我们面临的是结构性的严重问题：
首先是巨额且不断累积的财政赤字，这在高利率环境下变得更糟。现在光是“维持现状”，每年政府都要为此付出更大的利息支出。
更大的问题是：现代发达经济体普遍面临一个规律——国家越富裕，经济增速自然就越低。这是因为贫困人口在减少，靠内部结构继续拉动增长的空间变小了。
你甚至可以理解为：为了维持增长，国家得“从外部引进贫困”，就像是自然界的“S型增长曲线”走到顶端之后的平缓阶段。
而偏偏在这种经济增速本就放缓、潜力有限的阶段，我们还在拼命加杠杆、大举举债。
这并不是政策失误，而是违背了基本规律。这才是真正荒谬的地方。
美元越来越不像一个可靠的保值工具
主持人 但眼下我们显然不会减少借贷。如果那份“大而美”的法案真的获得通过，财政赤字只会进一步扩大。
我想请教一下，像Universa这样专注尾部风险的对冲基金，在这种情况下是如何运作的？比如说，万一美国真的出现国债违约，会发生什么？
塔勒布 我们其实主要聚焦的是股市，用股指作为策略驱动器。
主持人 也就是说，你们并不是针对某一类具体事件来对冲风险？
对。因为所谓“事件”其实很难事先定义，什么样的事件会对市场造成多大冲击，事前没人能准确预测。
但市场指数却是一个清晰、可量化的变量。我们就是盯住这个变量，无论背后的触发机制是什么。
像美国国债违约这种情况，属于典型的尾部风险，一旦发生就会引发市场剧烈下跌，这种极端冲击是可以通过对冲策略来应对的。
而像美元的缓慢贬值，就很难对冲了，因为它是渐进式的、低波动但结构性的问题。
主持人 你不觉得美元长期贬值最终也会在股市中体现出来吗？这应该可以看作是第二大风险了。第一是财政赤字，第二就是美元失去全球储备货币地位。
塔勒布 确实如此。
主持人 那你怎么看这个问题？有没有迹象表明美元的储备地位正在削弱？
塔勒布 你可以从各国央行的黄金储备变化中看到端倪，过去一年金价的上涨也反映了这一趋势。而且这并不是始于特朗普政府，真正的转折点是拜登冻结了与普京有关人士账户的那一刻。
主持人 是的，那件事的影响确实很大。
塔勒布 一开始大家以为影响范围仅限于俄罗斯圈子，但很快，很多与俄罗斯毫无关联的国家也开始重新评估美元和欧元的可靠性。
于是，黄金重新成为了全球央行青睐的储备资产。
现在很多交易仍以美元计价没错，但交易完成后，这些资金往往会迅速被转换为黄金。只要你观察各国外汇储备的结构，就能看到这种转变正在加速发生。
主持人 挺有意思的是，花旗集团今天早上才发布报告，说金价涨势可能会暂停，今年可能会出现回调，因为已经接近历史高位了。
塔勒布 他们怎么知道？他们凭什么知道呢？
主持人 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。如果你担心美国财政赤字，担心美元，担心地缘政治风险，那你现在还会继续买黄金吗？即使是在当前的高位？
塔勒布 我是个人投资者，可不是央行（笑）。
但我确实认为，现在这种局势下，尤其是这届政府上台后，全球对“美元是否可靠”的看法发生了变化。
从拜登时代开始的那波买黄金热潮，现在又加上了一波因担心新政策而产生的避险买盘，很多央行都在行动，而且看起来不会停下来。
美元还是个很好的交易媒介，因为大家都用它来标价。但它如今已经越来越不像一个可靠的保值工具了，这正是当前我们真正面临的问题。
“输赢自己扛”的机制有助于理性决策
主持人 过去24小时还有一个消息，对冲基金千禧年（Millennium）正计划以140亿美元估值出售部分股权。这类多策略巨头和非银行金融机构在市场上的体量越来越大。你会担心系统性风险吗？
塔勒布 坦白说，我对对冲基金反而没那么担心。我一直主张，应当把系统性风险从银行体系转移到对冲基金那里。因为对冲基金没有那种“博傻式激励”问题。
银行高管几乎不用承担自己的损失，一旦出事，政府常常会出手相救；但对冲基金的经理们通常是自己把钱投进去的，亏了也得自己承担。
这种“输赢自己扛”的机制，使得他们在做风险决策时更加理性克制。
而银行往往只是拿模型来粉饰风险，以保住名声，却没有真正把控风险。
主持人 那你怎么看私人市场的透明度问题？尤其是在这块越来越受追捧的背景下。比如说私募信贷，很多资金不断涌入，但几乎没人像卡·布洛克（Carson Block，是著名的做空机构浑水公司的创始人）那样公开盯着它。
塔勒布 只要这个市场没有“政府兜底”的预期，那不透明并不一定是坏事。因为最终承担后果的，是那些把钱投进去的人，这才是自由市场应有的机制。
但如果一旦出问题会由纳税人来买单，那我们当然需要搞清楚，究竟可能在为谁的风险买单。
主持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，这些风险还停留在影子银行体系里还好；但如果最终传导到你我身边的银行网点，那就会演变成系统性问题。
而现在的问题是，银行对非银机构的放贷越来越多，这就是风险传导的通道。
塔勒布 完全正确。自从2008、2009年的金融危机之后，大家逐渐意识到，传统银行不该再承担太多风险。于是市场上的资金开始流向更合适的承载者，比如对冲基金、非银金融机构。
银行如今越来越像公用事业单位了，应该扮演的是一个稳定、安全、不冒进的角色。
当前的政策制定方式非常不理性
主持人 既然你对美国面临的大风险感到担忧，那你怎么看特朗普政府的策略？你觉得未来会有更多波动吗？
塔勒布 从长期来看，确实值得担忧。虽然风险未必直接在股市中体现，但一定会在其他层面上暴露出来。
核心问题在于，当前的政策制定方式非常不理性。
你看，现在美国的失业率只有4%，说明经济已经接近满负荷运转。在这种背景下，你却要通过关税手段，把资源从高附加值产业引导到低附加值领域？这正是他们在做的事情。
而这类错配，只会压低GDP。
这就好比你让一个外科医生，为了所谓的“角色平衡”，每周抽一天去街上扫地。明明他的专长是做手术，这样安排只会浪费资源、降低产出。
这正是特朗普政府当前政策逻辑的问题所在。
我不是说关税一定不合理。有些行业确实需要保护，但前提是你得有章法、有逻辑。而他们现在的做法，完全没有章法。
主持人 但你能理解他们背后的想法吗？毕竟特朗普身边这些人，比如斯科特·贝森特、霍华德·鲁特尼克、史蒂芬·米勒……也不是泛泛之辈。
塔勒布 我不否认他们聪明。但聪明不等于专业，也不等于适任。
他们过去确实在别的领域有过成功，但那些经验和当前面临的政策问题根本不相关，说白了是隔行如隔山。
你不能因为一个牙医技术好，就让他去做脑外科手术。他可能比普通人强一点，但很可能还是搞砸了。
以彼得·纳瓦罗（Peter Navarro，是特朗普政府时期的重要贸易顾问，以对中国的强硬立场著称，是推动中美贸易战的核心人物之一）为例，很抱歉，我必须直说，他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其实也并不算成功。
所以这群人或许在过去某些岗位上干得不错，但他们并不是当前议题的专业人士。这也是我这次罕见地赞同一些经济学家的地方：这套政策体系，从逻辑上讲根本说不通。
比如这场对中国的贸易战，从政策设计之初就缺乏清晰的逻辑与战略思维。
主持人 那你怎么看这些政策最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？
塔勒布 我看到两个层面的影响。
首先，他们给一些美国根本不生产的商品加税，实质上就是变相征收消费税，而这种税最伤的是最底层的人。说白了，这不是在打击富人，而是在收割穷人。
你说可以用减税来抵消？问题是，底层群体很多人本来就不交多少税，减税对他们根本没什么用。这种所谓的补偿机制完全是空谈。
主持人 财政部长还说，也许人工智能未来能大幅提升经济效率。你怎么看？
塔勒布 也许圣诞节还能指望圣诞老人来派钱呢（笑）。说“也许”当然容易，问题是现实不等人。
法国人常说，光说也许没用，不如直接把巴黎装瓶子里得了。
所以，关税这个工具本身并不是完全不合理，但他们现在的使用方式，基本就是在主动凿穿船底。
第二个问题是移民政策。
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意识到，美国的经济体系和劳动力结构，是高度依赖外来劳动力的。
上一次我们经历劳动力短缺时，物价是怎么飙升的，大家应该还记得。
美国经济的运行前提之一，就是廉价劳动力，主要来自拉美和其他发展中国家。这些人支撑着建筑、服务、家政、农业等基础产业。
如果你现在切断这些劳动力供给，确实可能在某种长期博弈逻辑上讲得通，但现实是：立刻就没人来割草、没人清洁、没人修水管了。
日本可以搞封闭政策，因为他们住的是几十平米的小公寓；但美国人住的是几百平米的大房子。
主持人 你是说，如果指望人工智能来替代这部分劳动力……
塔勒布 那就等机器人真的能干活再说吧。到目前为止，我们还没看到既便宜又实用的机器人。
问题就在这里，这套政策完全忽视了“次级效应”，也就是链式反应带来的现实代价。而这，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。
（注：次级效应，指的是某项政策或决策带来的间接后果或连锁反应，通常不是第一时间就显现的问题。很多看似合理的政策，在实际落地后，往往会因忽视这些隐蔽的后续影响而造成意外代价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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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：何俊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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